当平庸之恶成为日常,我们如何直面人性的深渊
拆解格雷泽的“无声惊雷”与历史叙事的当代困局
2024年,英国导演乔纳森·格雷泽凭借《利益区域》横扫戛纳评审团大奖,这部改编自马丁·艾米斯小说的电影,以近乎冷酷的镜头语言撕开人类文明最血腥的疮疤。没有集中营的血腥画面,没有哭嚎的受难者特写,格雷泽将镜头对准纳粹军官鲁道夫·赫斯一家修剪玫瑰、聚餐谈笑的日常,而墙外焚尸炉的轰鸣与烟囱的黑烟却如影随形。这种“去戏剧化”的叙事策略,让影片超越传统二战题材的悲情框架,直指三个更锋利的命题:日常性暴力如何消解人性?影像沉默背后藏着怎样的共谋结构?以及,今天的我们为何仍需凝视奥斯维辛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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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景观社会的“平庸之恶”:暴力如何被日常化编码
影片最惊悚之处,在于将大屠杀解构为一场“按部就班的家庭生活”。鲁道夫与妻子海德薇格讨论如何用集中营囚犯的骨灰施肥花园,孩子们在卧室窗口眺望焚尸炉的火光嬉闹,管家擦拭从犹太人身上掠夺的貂皮大衣……格雷泽刻意剔除所有情绪渲染,用固定机位与中景镜头构建出一种诡异的“正常感”。
这种美学选择暗合哲学家韩炳哲对“平滑暴力”的批判——当暴力被拆解为报表上的数字、餐桌上的谈资、衣柜里的战利品,它便不再激起道德震颤,反而成为系统化运作的“日常事务”。影片中反复出现的铁丝网、烟囱与灰烬,不再是历史符号,而是一套精密的“暴力流水线”视觉隐喻:刽子手无需举刀,只需在文件上签字;作恶不必狰狞,只需保持沉默。这种对暴力“去主体化”的呈现,恰恰揭示了现代性最恐怖的潜能: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屠杀机器上的螺丝钉,只要他们学会用“职责”与“秩序”自我催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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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声音的政治学:不可见之恶与听觉暴力的觉醒
格雷泽在声效设计上埋藏了全片最尖锐的批判。当镜头聚焦于赫斯家精致的瓷器、钢琴曲与孩子的笑声时,背景始终萦绕着枪声、犬吠、火车进站的嘶鸣——这些来自墙外集中营的“画外音”,构成了听觉层面的“暴力穿刺”。导演拒绝让观众成为“安全的旁观者”:我们无法像看传统战争片那样通过视觉奇观获得道德豁免权,反而被迫在美好的生活场景中持续接收屠杀的声波侵袭。
这种“声景暴力”策略,恰似阿多诺对奥斯维辛后的美学反思:“在苦难面前,沉默即共谋。”影片中有一段长达三分钟的黑暗画面,只有愈发刺耳的惨叫声在影院中回荡。当视觉被剥夺,观众不得不直面声音携带的历史创伤,这种体验瓦解了“观看即见证”的幻觉,暴露出更深层的真相:对暴行的认知从不依赖“看见”,而取决于是否选择“听见”。在信息过载的当下,这种听觉审判更具现实指向——我们是否也习惯了将远方的哭声调成静音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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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、记忆的拓扑学:奥斯维辛不是历史,而是未来的寓言
《利益区域》的真正野心,在于将奥斯维辛从一个历史坐标转化为解剖当代社会的棱镜。影片结尾,现代博物馆的清洁工机械地擦拭着集中营遗物展柜,游客们用手机拍摄毒气室照片发社交媒体——格雷泽在此撕掉了“我们永远不会重蹈覆辙”的温情面纱。当大屠杀成为被观赏的遗产、被消费的景观,当纪念沦为形式主义的表演,人类是否正在建构新的“利益区域”?
这种追问直指全球右翼民粹崛起、AI技术异化、生态危机加剧的当下困境。正如哲学家阿甘本所言:“奥斯维辛不是例外,而是现代政治常态的典范。”影片中纳粹家庭对暴行的麻木,与当代人对气候灾难的漠视、对战争直播的娱乐化消费形成恐怖镜像。格雷泽用历史胶片拍摄的,实则是关于未来的预警片:当系统性暴力换上新的制服,我们能否识破那些包裹在“进步”“效率”糖衣下的恶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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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“正常”与“疯狂”的裂缝中,重铸人性的尺度
《利益区域》没有提供救赎的答案,却以手术刀般的精准剖开文明社会的病灶。它提醒我们:最深的恶往往藏匿于最普通的日常,而对抗遗忘的方式不是纪念碑,是永不停止的诘问——当世界再次响起“非人化”的齿轮转动声,我们能否像影片中那个突然凝视烟囱的德国女佣一样,在“正常”的生活中听见刺耳的警报?
这部电影的价值,不在于控诉历史,而在于逼迫每个观众回答一个致命问题:你我的“平静生活”背后,是否也有一堵隔绝他人苦难的高墙?在2024年的今天,这个提问比任何时候都更具现实重量。
#电影杂谈#